两重伽蓝阅读:3606 出处:诗人周建华
2008年9月23日
儿时,常听家父讲高僧大德的故事,印象极深的有黄梅东禅寺弘忍大师的高足神秀为承袭衣钵与了一首偈:“身是菩提树,心是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教惹尘埃。”僧众莫不敬仰。神秀以为弘忍必传衣钵与己,不巧大字不识一个自岭南来求佛的卢慧能听说了此事后,请人代写了一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弘忍见后不语,因寺中不乏名利之徒,怕有人加害尚未受戒的慧能,便半夜三更破格授以凭信:一领达摩木棉袈裟,让他逃离东禅寺,并亲送至九江渡口,授橹度人,方有禅宗六祖慧能与师父之间“迷觉八度”的伽蓝佳话。这个故事使我对高佛深寺从此有了十分的美感和挂念。从此朦胧中自觉自悟起来,视万物皆溯源古理又不拘古理、由真率性。
十岁时,父亲带我去如皋县城拜访亲戚,中间第一次去参拜城中一处伽蓝——定慧寺。定慧持大乘佛法,寺宇已建千载开外,金辉普照,秀像庄严,香火旺盛,梵语六震。肃穆生虔敬,上座靠慧根;博览须指引,涅磐乐苦辛。这是我少时朝礼定慧寺的印象,也是我第一次亲历寺庙,聆听钟铃钵罄,玄想经声颂文,目睹袈裟异彩,好奇而倍感认真,胸溢一份坦诚。
心中回顾拜佛之顶礼,不料把筷子已伸搅到了红烧肉大碗之外,引来一桌笑语。四外祖父苏元怡参加革命较早,他说新四军在苏南、苏北经常以庙宇设团以上指挥部,寺内供器及佛陀素来秋毫无犯,信徒也为之感动,故常打胜仗,每打胜仗,还得注意在寺外喝酒庆功。尊重百姓的感情实为唯物生义的无上境界啊。
只是关于定慧寺的猜想日益增加了。
后上初中常去如皋县城参加南通地区的各种竞赛,每次住苏外公家,找空都会去定慧寺瞻仰一番,外公因此告诫过也要时常参拜革命烈士陵园,我连连点头称是。后来,大凡有老家的小孩来宁,带去参拜雨花台烈士陵园,让他们感受虔敬和心灵洗礼,也是常有的庆幸。
图福报也好,修养健身也好,明心见性也好,都是艰苦求索、蓦然回首的过程。我在很长的时间思考的一个问题就是:定慧寺为何庙门朝北?朝北有何比喻或象征?按照乡村习俗或高门大户的惯例,都是大门朝南的,当然不可能是正南,而是东南或西南,这样可以趋利避吉,如吉星高照、喜雀登门、寿比南山等等好处无穷。天下独此一处城中寺大门北开,利益何在呢?与我年龄相仿的细姨妈似乎看出我的心思重重,就给我碗里搛菜,反复叮嘱:“鱼肉趁热、素羹先喝;菜蔬垫底,荤汤止渴。”她的生活见识明显高我很多,我移日注视,她羞涩旁顾,婀娜之姿、婆娑之语、艳目之衣、曲线之肢尽收双眸,很久挥之不去,近旁驻视美女,方知“秀色可餐”而不可充饥,于是只埋首猛吃,至投箸未语。
初中毕业那年夏天,我幼儿时教我识字的阚先生,以家庭老师的身份带我出游,先取道扬州后到大城市南京,连拜大明寺、鸡鸣守、灵谷寺、栖霞寺、兜率寺,后去镇江金山寺,最后回南通观仰狼山寺。这些寺庙多数有依山傍水坐北朝南的阳刚霸气。无论如何,这些寺庙都有庄严有余而文厚不足之感,又增添了无数玄想。先生是航空学院的高才生,是真正弄通马列原著和译注兼擅诗词的高人。先生的母亲是上海一位民族资本家的千金小姐,自小读词韵兰谱、西洋图书,后毕业于震旦学校,她给了先生—表人才和儒雅谈吐。但先生乃性情中人,偃仰萧歌,卓而不群,两年就读完全部课程,创立了一个马列主义理论研究小组,后来有狂风暴雨的批斗、劳教、剥皮、洗脑,他都含笑视之,直到落草为民,与我父结识,终日举杯下棋,品茶赋诗,才得当地佳丽幸生一子。其子长我两岁,十四岁得慢性再生障碍性贫血夭折,先生遂离婚独居,以教我典故为业。到小平主政时,大赦天下,先生本可复出任省立重点高中老师,然而先生不肯执教,只以教—人为乐、为趣,多有闲暇便读文解字。先生指导我到江安中学高中毕业,旋去江西景德镇南郊乡村办一毛纺织厂,后来我在武汉科技大学读书期间去看望过一次先生,先生此时己胡须花白;腰弯如钩矣!大三那年暑假先生带我去上海,看望了他九旬开外的老母,后去寺庙逡巡数日,读经文数百篇,问答满意后送我回老家如皋黄市镇。先生前后共计带我去过二十座寺庙,一起四十八人次,感触良多的至今想起来还是栖霞寺。凤凰栖息,引来群山丹染红叶,霞光万道,映照两棵古老银杏。
栖霞寺古属扬州,隋朝高僧智凯大师在此讲经说法(公元595年暮春到深秋9月)半年,注《净名经疏》送晋王杨广,杨广率十万扬州官民空巷相送大师返天台山佛陇真觉寺。栖霞寺悠久绵长,数毁数建,香火日旺,概因修身为功、修心成德之故罢。先生介绍古典,还让我认识了“毘盧寳壂”四字及其含义。多数寺庙都是“大雄寳壂”,独此庙不然而且庙门朝西,为何要如此标新立异?阿弥陀佛,难道佛旨也以创业创新为宗旨吗?层峦有志,江流无声。
无爱无恨,贴近现实;在家出家,心正身直。这是栖霞古寺历尽沧桑而百姓拥戴之原理。先生点化,此寺并无奴颜卑相,人无分贫富,道不分南北,兼容并包,方得众妙。由此而推断,历代之文章匠艺,倘有—丝媚骨势利流露,虽会炫煌一时,终究消解于心静性寂之史而难寻其迹。这天晚上,我猛然想起:有的人活着,就已经死了,而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如此平淡的诗句,看似平常,实际上有待一个人终其一生去体会其艰深滋味。先生在1995年回如皋后不久车祸意外身亡,每每于定慧寺念经礼佛,学生总会泪落如雨,先生描述的众僧成佛必经苦难汤池,亦如旌旗猎猎、浮显脑际。
先生在观看栖霞寺千佛岩时慨叹于很多佛头己不知去向了,合十逐一,叨念再三,阿弥陀佛,“毁者本无知,只为评先进;佛主不介意,懊悔几代人。”先生信步口詀四句,至今萦绕不去矣。记得当时问了先生一个问题:“你是马列主义者,也信佛吗?”先生说;“诵诗前不信,有诗后便信了,可以吗?”先生反问一句,让我揣度到今天,似乎领悟了一些皮毛。
虽然先生义务为如泰地区几千个农民无偿打官司,胜率几乎达到百分之百;尽管先生为江西的老区做过成百上千的善事,让鲇鱼山脉中的老表记住了这位微微驼背的斯文老人;纵使先生发起了银杏栽培并使乡邻在八十年代中叶就突破了人均收入三千元,人们乐道他远见和精准的选项……,但他还是被砸碎神圣佛头后来又得势发财之辈用当时令女人媚眼连连的一色红夏利车撞死了。好人不得好报,而恶人是否会永远逍遥?!
每年我去栖霞寺礼佛就想起先生,因此连同先生一起拜了。同学朱俊每次也要把新恢复的景点慢慢介绍给我,他在寺外附近的银矿工作,银矿对寺院的可持续建设助益很大,因此我为他和另外一个经常同游此片伽蓝的同学贲秀春感到高兴,他们同时沐浴在共产党与栖霞佛僧圣众的光辉中。
通过他们的动情导游,我可以从容回顾我的故乡、我的父亲和我的启蒙先生。父亲和先生也许早已成佛,只是我浑浊不清,未能拂尘见性吧。贲义明、阚承恺两个无名小卒,或许就是无名之佛!佛在心中。
他们健行于我的思想逼仄之时狭隘之处,恒远不懈地启蒙,就连他们在一起喝酒的闲谈也记在我的心中。例如他们讲过:当虚伪和冷漠一旦成为人的成熟标志,以很多人挤进各个民主党派内,超过20%的人回来再向共产党要官为例,以大量的军官、警官转业后个个都提出官职要求为例,各种因素引起中共地方传统势力的担忧,冲击超过一定限度必将导致更严重的形式主义和公平价值理念体系的陷落,这时出现官员的自杀和暗杀、心理医生收入开始超过外科医生……以丑为美的时代即将到来,在街头十字路口,绿灯一亮,骑车和步行的人群滚滚通过,你可以看到漂亮的美女常在后面,长得丑怪的总冲在前面,这是—种新世象……缺乏背景后台或者金钱的年轻人不要去仕途发展,会浪费青春还落得身心疲惫、欲罢不能……良知一度会溶蚀殆尽,假药假医假信息等假象将淹没人的视听,假仁假义将使贫困者雪上加霜……民族创造力将被落后的观念束缚,民众将在世界分工大潮中空流血汗,加上极端自私的劣根性和“宁我负天下人,不可让天下人负我”的思想影响,一帮汉奸和奸臣又以伪善面目宏观地、微观地、中观地、综合打包地出卖祖国、压迫同胞并同时贪污转移人民的财富和才智……污染的空气将使人短寿甚至引发各种变异的瘟疫流行……天灾人祸一切苦难都是悲剧的教科书,促使人民团结在共产党周围,共产党这个时候就会以人为本,取得民心……在某一个年代开科取官的标准将以孝勇智信为先,并摆脱官官相护、官中选官的错误思路……经过五次以上的思想真正大解放,以科学谋创新,用民意聚人心,让组织净风气,凭公平促效率,这样可以争取最广泛的爱国力量达成民族复兴……中国的崛起以台湾的正教授有30%以上比例的人一年愿意半年回“大陆之家”授课为标志,三代人努力,如果后边的不成功,便再无机会赶上世界科技应用最前沿,就好比一家一年做一次豆腐,错过最佳凝结时机,豆腐点不出来,推磨流汗还浪费了黄豆……那些把钢亮耀眼的水壶饭锅菜煲烧得乌黑的家庭主妇,大多是些骂人的高手,至于能把饭菜在明火中烧焦的,则肯定是一些悍妇或妒妇,看锅的“过火”情况,还可知这些家庭子女的读书成绩……我国大学的科研活动及成果绝大多数难以产业化,大学的智囊阶层就会用招生和滥收费用形成巨大产业群,其结果是将来一年培养的博士生比八十年代考取的本科生还要多几倍。教育水平堪忧,并加剧学风恶化,进而形成贫民的子女大多数虽品学兼优,但毕业即失业。高尚的品行和扎实的学问所面临的悲凉处境将直接拷问社会的整体价值体系,警察的工资会一跃而居社会的顶层,此时枪械设计水平可全面超过俄罗斯,必须逐步加大对犯罪警员的司法惩罚力度,绝不能让警察队伍变色变黑……孩子的诚实是教育的关键,不诚实的孩子无法学好数、理、化,而更加无法成为文学家,因为人性的普遍性逻辑虽针尖的漏洞恰暴露了情感曲率半径与文字吻合偏移的程度,非文字技巧所能掩饰……这些话似乎都在得到验证或进一步为历史所验证。他们讲的未必完全正确,或许只是酒话。话语无论轻重,关切如履春风,在漫长的岁月中,我用良心去品位他们那千百段妙语……前不久某一天我突然发现,长相丑的女人大多数的确总是冲在各个路口的最前沿。我不由得惊叹,从往事到现实,从现状到未来,从故土到异乡,从恼恨到博爱,人可以活在两重世界,他们仿佛也是两重伽蓝。
定慧栖霞,多么崇高的两重伽蓝,永远矗立于我的梦中,如同烈士的丰碑、游子的乡思、至情的泪滴、清泉的踪迹、深重的历史、轻盈的舞姿,慢慢沉淀、轻轻勾兑成滔滔东去的美酒。
两个痴呆,现安居在两个近水的土丘,酒钱再贵,怎奈其何?从此“和身卧倒两岸坡,一浪来时吞一口。”